那些年,在苏州的外国人之二
文/本报记者王彪摄影/葛雷
前段时间,日本奈良大学史学系教授森田宪司来到苏州五卅路同益里三号,举目观望,百感交集,像是圆了一个千年的愿望。70多年前,他的前辈高仓正三作为留学生,来到苏州进行吴语的调查研究。当时居住的地方就是同益里三号。从此他痴迷苏州话研究,直到一年多后病死在了苏州,享年28岁。欣慰的是,他曾留下一本《苏州日记》。
【壹】
1939年10月16日,苏州阴云密布,雨下不停。作为一个留学生,高仓正三对一切都感到新鲜。尤其是苏州话。
那一年,高仓26岁。炎炎夏日里,他游玩虎丘、寒山寺、枫桥镇、西园,在松鹤楼用餐。入夜,去书场听书。他写下:苏州郊外一派平和景象,风和日丽。在来苏州的最初时光,他的神经显然与沦陷区的苏州人不在一个频率上。
他在给日本兄长的信中写道:现在(苏州)桂花满街飘香,苏州街道几乎无臭味,是个很好的地方。在信中高仓一再夸及苏州:”郊外景色与内地(日本陆地)无多大不同,但其美丽的程度确实数倍于内地。”
此后,他租房居苏州古巷同益里,拜汉语老师、访园林、听昆曲、订做中国服装,不时地去常熟、无锡、上海等地。对苏州有着”空气中飘逸着桂花和白兰花的馨香,郊外,喇叭花和石蒜花盛开”的印象,也生出了”被子里有臭虫,洗澡只有澡盆而无热水”的怨声。之后,他频频出入观前街、护龙街、牛角浜等地购买苏州话类的弹词、唱词、唱本以及相关小说、散文书,积累语言素材。学习中,他经常出现水土不服、腹痛、腹泻和发热等症状,高烧不止,直至患上了一种可怕的病症,走向死亡边缘。
作为公派留学生,他月薪极低,有限资金几乎全部用来买书买资料了,他自称”月月都是赤字”,连冬天添双棉鞋都要考虑大半天。渐渐地,他深深陷入了”苏州话控”中,无论是给家人写信还是与日本老师交流,都要冒出几句非常古老的苏州话。
【贰】
“月射素光,恍若家乡的秋境,从今日起始学习苏州话,下午两个小时,晚上一个半小时,请的是一男一女老师。”这是1939年10月19日,高仓正三写给家人的信。几天前,他刚刚上门拜访了老师张女士,其住址在养育巷13号。该老师教过幼儿园和小学。每天教授高仓苏州话,要价月薪为二十法币,高仓友人嫌贵。当时一顿饭还不到一法币。但高仓还是跟着她学了。高仓自称学苏州话很吃力,”学浊音较难,学声调也很吃力,以至于吃晚饭时把舌头都咬了。”他以为,苏州话有四声,已经难到极点。岂知苏州方言一个字就有八个声调。阴平、阳平、阴上、阴入……抑扬顿挫中,高仓跟着女教师学会了”木老老(很多的意思)、夜快哉(天快黑了)、厌气(无聊)、捉草(割稻或是割麦子)”等等地道吴语。张老师教导他讲苏州话发音要轻,尽可能地轻,可是高仓感觉,读音轻了就不准,尤其是浊音和复杂的母音拼读,让他为难至极。但还是咬着牙坚持学下去。在研究吴语中,他结合北方官话、古代汉语以及苏州地方风土人情、民俗等,将久负盛名的吴语放进了历史大背景中,直到前几年,中国《国际汉语教学动态与研究》中还评价他是”国际吴语研究的开拓者”。
生活中,高仓足迹几乎遍及苏州大街小巷和节庆遗址,为的是更多地接触吴语环境,就连苏州人烧”狗屎香”纪念张士诚他都记在日记里。女佣无意中讲述的鬼故事他也听得仔细,时不时还冒出一句”十月中,吃饭梳头工(吴地谚语,指日子很短)。”
寒冷,拉肚子,发烧,都未能阻止他对苏州话的痴迷。弹词的苏州话发音非常清晰而准确,可以作为矫正发音的参考。这是他的发现。去杭州对比方言,萧山话与苏州话相近,又是他的发现。
“学苏州话要搜集词汇,要靠一股冲劲(高仓日记)”。1940年新年前夕,他给张老师结账。又多学了”画画张(年画)和”封门炮仗”之类的苏州话。大年夜里,观前街人山人海,积雪厚厚的,寒气逼人。高仓独自在同益里整理发音资料,自责身体发福,读书学习太少。
【叁】
到苏州不久,高仓就去访问了章太炎的故居和坟墓。青蒿在墓上散发着阵阵清香。只是,初来乍到的高仓把这座真墓当成了假墓,并说这个处于章家后花园菜地里的墓是为防不测而做的假墓,而家里唯有遗像和照片而已。但他还是虔诚的参拜,面对杂草横生、桑树遮掩的坟茔,他只觉得”万分扫兴”。此时,章太炎的家人为避日本军队,已经离开苏州,把章太炎的灵柩暂时安放在了后花园里,只留下一个佣人看护。有文称,日军冲进来曾想挖墓,这个佣人阻拦被打,但有日军指挥官下令停止了。实况到底如何呢?
高仓接触这个墓地后,在日记里记录说,一心想为这位大儒做点事情。一方面致信回国请学者邮寄来章太炎传略、思想等资料,另一方面则要求整修章墓。一个月后,章墓地就被整修一新,打扫干净了。从高仓日记和信件里可以看出,他为此多次与当局接触。时年11月中旬,在给恩师、庄子研究大家吉川幸次郎的信中,高仓说,当他和其他人提出建议时,”负责人(应是当局)答,像这么有声望的名人之墓落得如此荒凉境地实在不好意思,正想加以整修。”直到修好后,高仓仍以为是假墓,但他表示很放心了。于是,他又一头扎进了苏州话里。
【肆】
1940年7月,苏州发生一起枪击案。伪县长郭曾基在县公署遭到枪杀,市民言,汉奸被杀大快人心。病中的高仓记录下当时情况,城内戒严,炎热,城门紧闭,连日本人都不得出入。护龙街上,紧急调来了炮兵团警戒,武装搜查。此事件导致他进出城门不便,耽误购买苏州话资料和学习。事实上,高仓当时生活拮据。在逛观前街时,他终于下决心买下一本昂贵的二手中文书,并试着翻译成日文,后又有叶圣陶的作品译出。
有一周他在病床上躺着,竟然翻译了三册《海上花(列传)》,效率极高。为了更宽裕地安心学习,高仓还去兼职讲课赚取生活费和学费。到苏州一年的时候,他写信给老师自称”苏空头”,惭愧至极,生怕学得不好,已作好挨骂的准备了。这时,他已经能用苏州话与市民对话了。可是时间留给他的并不多了。10月20日确诊登革热。体温高达40度以上。期间经历了三次手术,苦不堪言。年轻,没事。他想挺一挺。终于1941年3月13日病逝于新桥巷医院。治疗时,他仍没有终止研究苏州话。
后来,他的研究成果在日本整理出版成《苏州日记》,少量发行,现已是珍本。几十年后辗转到苏州,已属罕见。史家评论:在那段特殊时期中,这是第一次有日本人如此记载中国风土、人情和自然。北大学者钱婉约说《苏州日记》文献价值很大。
日记中记载了一年冬天,高仓身穿中山装,一手拿着细香,一手撑着拐杖,冒着劲风攀登灵岩山,在高峰处,远眺太湖美景,心境豁然开朗。苏州之美,何止在苏州话?城市沦陷了,但文化仍在坚守,并”俘虏”了暴军之国的学人。(《苏州日记》部分译文来自《苏州杂志》,译者孙来庆,令狐仲季校注,特此感谢。)